实力皖军今日在线第五十三章一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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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章

一苇

一苇

一苇,本名沈足芳,女,年生,安徽省岳西县人,现供职于岳西县文联。年6月开始写作,至今已在《读者》《安徽文学》《江西日报》《安徽工人报》《安徽商报》《安庆日报》《安庆晚报》《皖江晚报》《社区》等2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散文、随笔若干,数十万字。亲情、自然、童真、世相入文,崇尚自由状态的写作,写作让心灵更自由。

一苇作品欣赏木偶戏

皖西南的冬天,才吃过中饭,太阳就要飘上西边的山梁。女人们总念叨,“立冬立冬,没了梳头吃饭工。”白日太短啦,漫漫长夜如何打发?天擦黑就钻被窝也不是事,许多人家都是六月天生小孩,一年一个,高高矮矮一大串,像极了楼梯档子。夜长了,难免有孩子梦里找厕所,找着找着,尿床了,挨一顿好打。第二天女人晒被子,有那促狭鬼见了,吃吃地笑,你们家画地图啊?害女人红了脸,忍不得对孩子来一通警告,害人坑,再尿床,睡牛栏里去!

正骂着呢,有人挑着担子过来了,一边走一边吆喝,“唱木偶戏啊!唱木偶戏啊!”吆喝的一脸褶子,很有一把年纪了,那年轻的倒是唇红齿白,微低着头,看一眼别人,脸自个红了。这两人是李家大屋的旺生父子俩,在这一带算是名人,冬闲时节别人烤火晒太阳,他俩忙得欢实,木偶戏嘛,什么《血掌印》、《程氏下山》、《双钗记》,太多啦,几十出,都能演出来。这一老一少,祖传的技艺,走村串户,乡邻们有钱无钱的没关系,给点口粮就成,所以方圆二十里数他们受欢迎。女人热情,“旺生叔哎,喝茶哦!”两碗黄里透亮的黄大茶端了出来。

一群头大颈细的孩子们拥上来,围着担子叽叽喳喳,伸出皲裂的手指对着布帘子指指点点,里面会藏着法术高强的神怪不,或者是好看的富家小姐哦,还可能是桃园三结义的英雄哩。

那块绸布帘子啊,花纹好看得很,有多少奇妙的故事要走出来哟。

“张家祠堂,木偶戏哟!”不知是谁喊了一句,就像烧热的油锅里洒了水滴,孩子们炸开锅了,“张家祠堂,木偶戏哟!”担子后面跟着一长串的细颈大脑袋,须发花白的老头子,瘪嘴小脚的老太太,牙被烟草熏得黄黑的汉子。女人们急匆匆地喂好猪,赶好鸡,梳好头,撵着队伍的屁股赶上来了。冬天的落日又大又胖,山梁染成了玫瑰色,也染红了路人的脸颊。劲厉的山风吹过,却传来一阵阵笑声,笑声里有隐藏不住的兴奋。

我蹦蹦跳跳跟着担子走,一边颤抖地摸摸担子的绳子,一边轻轻地吹吹盖着担子的花布。“回来,丫头!”母亲撵着队伍,高声唤我。我缩了缩身子,躲进孩子们中间,耳朵却被一只手有力的拧住,一回头,母亲冷冷地盯着我。夕阳“咕咚”一声掉下山岗。

母亲在厨房里忙碌,久病的奶奶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唤。我坐在门槛上,大头映在墙上,随着油灯的光闪闪烁烁,晃疼了眼睛。

唉!张家祠堂的张有财今天娶媳妇,会发冻米糖果子呢,脆脆的冻米,拌上黏稠的玉米糖,一个个大如鹅蛋的果子啊,嚼一口,那个脆,那个香,那个甜啊;还有嘎嘣脆的爆米花,会装满小小一口袋;那旺生佬说过的,要演《薛丁山与樊梨花》,樊梨花的帽子上插着野鸡毛的,那叫威武。

哥哥姐姐他们都去了,邻居们似乎也都走了,山洼里的家安静极了。隐隐约约地,似乎有锣鼓声传来,钻进了我的心海,却又远不可及。我坐到地上,头靠着奶奶的床,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。

“娃她娘,你就让孩子去嘛!”

“小孩子家的,看得懂什么!”

“你看看小人哭的!”奶奶刚说完,咳嗽了。

“妈,您老怕冷,还指着她给您焐脚呢!”

“焐脚,焐脚,孩子又不看一整夜,去吧!”

“可是,天全黑了,你一个人在家不行,其他的孩子也都走了。”

我哭得更厉害了。

母亲给我一块饼,我摇头;奶奶给我一块冰糖,我不吭声。

没吃,也没洗,我歪在奶奶的脚头,看着奶奶裹得像两只粽子的小脚,头一回一股嫌恶在胃里翻涌,不明白自己平时怎么会抱着着这两只粽子睡得香甜。

红袍女将手持钢刀飞舞搏杀,猛然来了一个鹞子翻身……

嘴里突然一阵甜味,“妹呀,吃果子。”天已大亮,哥正捧着一块冻米糖往我嘴里送。“张有财家包场,今天上午还唱木偶戏。”

“真的?”

我从床上蹦了起来,奶奶大叫,“死丫头,头震晕了!”

我一把抱住奶奶,在那纵横的褶子上亲了几大口。

崎岖的山路洒满阳光。我和伙伴们跑得像一阵风,惊飞了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和斑鸠,小狗旺财跟着跑,吐着长长的舌头直喘粗气。哥在后边骂,“跑那么快,急着找老公啊?”平常日子,女孩子家听到这种话是要羞半天,哭半天,闹半天的,这时候,当然还是看木偶戏要紧。

张家祠堂里人声鼎沸,汉子们抽着劣质的旱烟,腾起一阵阵烟雾,不放闲的女人们哧哧啦啦纳鞋底,年轻的姑娘小伙大声谈笑,吸引很多的眼睛,早有那馋嘴的孩子到张有财家讨果子,有财娘就有些不高兴,“讨果子,讨果子,昨天不是讨过了?哪有许多?”一把竹扫帚扔了过来。倒是那新娘子大方,笑眯眯的,去新房里拿果子,冷不防,有财娘哼了一声,“过日子要有个过日子的样子。”

“哐”的一声锣鼓响,祠堂里瞬间静了下来。上了年纪的祠堂黑漆漆的,屋顶的亮瓦射进几束白晃晃的光,亮光里尘土飞扬。祠堂的正前方尊列张氏历代祖宗的木制牌位,排位前有一方红花绸布布置的密闭台子,周遭饰挂着亮闪闪的黄流苏,映得屋里的人脸亮光光的,荒凉的日子平添了许多喜意。一通紧密的锣鼓响,绸布帘子“唰”地拉开,一个说是叫什么王爷的木偶穿着紫色的袍子,白着一张脸,捋着胡子慢条斯理地唱,继而坐到台子中间的小桌子边慢慢地唱。

满场的男男女女,一个个跟着摇头晃脑,有人跟着节奏踢起了脚丫子,还有人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渐渐地,空气中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把一个个脖子拎得又直又长。只有我急得要死,就它那个样,八成要唱到地老天荒。

台上的木偶时而低头沉吟,时而侧耳细听,唱腔陡地高亢起来,不时爆出“哈哈哈”的大笑。台下的人不安静了,有人站起来,有人索性站到凳子上,跺着脚,一片叫好。

我从家里跑得太快,居然忘记带一把椅子,那一刻真希望自己是张家的祖宗,可以端坐牌位上慢条斯理地看。四顾之下,目之所见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小腿。冷尿饿屁,这些早早来看戏的人早饭吃得潦草,有的甚至没吃,肠胃闹腾的动静很大,涌动的灰尘里臭气翻滚。我拉着伙伴们,悄悄走出祠堂。

冬天里,田野光秃秃的,一片丑陋。祠堂外的操场上,不知谁家燃着一堆火粪(用晒干的茅草和灌木码成堆,上面加土覆盖,烧成灰之后用于施肥)。“我们烧东西吃吧!”有人眼尖,从操场旁边经霜的篱笆菜藤上摘来风干的篱笆菜,剥开来,一颗颗暗黄的籽粒在掌心滚动,粪堆里籽粒慢慢由黄变黑,“噼啪”声此起彼伏,黑皮飞去,香味四溢,爆出的肉粒金黄,入得口中,脆生生的,比炒黄豆的口感要胜出许多。

“篱笆菜籽太小啦,吃得不过瘾。到我家拿红薯来烧吧。”说话的是张有财的大侄子麻狗,麻狗是张家的长孙,一家人都惯他,我们这里的风俗,孩子越金贵,名字越贱,名贱孩子好养,灾厄远离。

“不好吧?你奶奶会骂的。”

“没事,我奶就是一张刀子嘴。”

一堆大大小小的红薯放进了粪堆。火很大,红薯一会儿就发出了焦香。心急火燎地扒拉出来,一摁,硬硬的,又埋进去,很快又扒拉出来,依然硬硬的,红薯表皮焦成了炭,我等得更是心焦。偏偏旺财闻到香味,跟着叫成了一团,只是要吃。想想平常扫地洗碗的时候它怎么也不肯帮一把,我就来气,“哗”的一下起身,扇了旺财一个耳光。旺财挨着我的腿呜呜不已。黄皮的红薯剥开来,深黄柔软细腻芬芳香甜的瓤啊。

猛然间一阵尖利的哨声响起,万马齐鸣,不知是沙场点兵还是疆场搏杀。

赶快丢开红薯。舞台上,冒出了数不清的兵士,或弯弓搭箭,或摇旗呐喊。两个兵士着不同的盔甲,相对翻跟斗,我明明看到过它们安静地躺在担子里的,被施了魔法吗?旺生父子俩是神仙吧,不然,这些僵硬的木偶怎么活了?锣鼓声越来越密,舞台上的箭射得越来越快。箭雨中,一位红袍女将翻着跟斗上来了,麻狗说那女将就是樊梨花,昨晚足足翻了八八六十四个跟斗。

只见那樊梨花翻得越来越快,飘忽如一团红色的幻影。陡地,一个立定,左手持长缨,右手遮额,侧视远方,据说是看到了轮回八百年前就已熟稔的恋人薛丁山。那樊梨花头插两根翎羽,一张小脸美丽得让人起敬,一声娇唤,“薛郎!”

柴米油盐统统忘却,烟筒挂到屁股上,鞋底放到地上,姑娘小伙没了声响,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,听得意醉神迷。八百年啊,前世今生,虞姬成了樊梨花,项羽投生薛丁山,一对有情人,却是疑云莽莽,误会重重。粗朴的脸痴了,看客成了木偶,木偶却复活成了生活中暂时的主角。

猛然,“哐当”一声锣响,戏中休场。台前却现出一老妪,两手叉腰,眼睛喷火,“哪些砍头的,拿了我家的红薯?那是我家的红薯种,明年要下秧的。吃了也就罢了,在火里烧成了炭啊。糟蹋粮食,雷打哟。”

那不是有财娘么,怎成了木偶啦?大伙笑了,有财娘也笑了。

我的手上粘着红薯汁,脸上还有红薯末,似乎很多人看着我笑,也可能不是对着我笑。我赶紧开溜,只可惜还没看到薛丁山。

后来,很多回梦里木偶戏,咿咿呀呀地唱,老祠堂里一片叫好……

前些日子,我跟哥说,怀念旺生佬唱的木偶戏。哥笑,现在谁还唱木偶戏,谁又看木偶戏,非遗传人旺生佬都死了。据说,旺生佬死前一直不闭眼睛,一家人团团围住,叫他放心走,没用。他的那个不再唇红齿白的儿子在外打工多年,匆匆赶回,看看油尽灯枯的老父,再看看墙脚落满灰尘的木偶担子,一声娇柔心碎的“薛郎!”,旺生佬眼睛亮了一下,溘然长逝。

看戏

正月间农闲,家婆村里照例要唱戏的。那时候,还未通电,有收音机的人家都极少,看戏是农人的盛会了。家婆早早捎信过来,到了正月初八又让小舅来接。父亲早早地上班去了,哥哥姐姐大一些,要留下来看家护院。母亲给我洗头洗脸,扎上羊角辫,换上崭新的花衣裳,扯下姐姐的围巾给我戴上。姐姐在灶下生火,火光红红的,姐姐的脸却黑得像锅底。我蹦跳着出出进进。哥哥斜睨着我,在院子里打狗撵猫,刚放出来的鸡吓得飞到院里的桑树顶上。

小舅人高马大,驾着我在肩膀上走起来仍是健步如飞。一路走过去,同行的越来越多,大部分都是姑奶奶带着外孙子回娘家看戏的。一行人说说走走,笑声在溪流山岭间回荡。从小舅的肩头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,一张张都带上了红晕。我妈也是,平常那张脸是带些菜色的,这会也光泽了不少,腰背挺得直直的。我坐在小舅肩头,冻得鼻子直吸溜,还是一个劲地呵呵笑,小舅说,这丫头,傻兮兮的。家婆、舅妈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风中早早地迎候。大家伙簇拥我们进屋,拉进暖桶中坐下。瓜子来了,糖果也来了。大大小小的孩子好奇地挤着,看着,笑着,摸摸我的小辫子,捏捏我的新衣服。母亲成了大人堆里的主角,被人围着,捧着,说着家长里短。没一会,这家的老姑奶奶,我那头发稀落花白的姑太太到了,二姨娘和三姨娘领着小子一个接一个地也来了。女人们难得清闲一回,看戏让一家几代女子团聚,做一回逍遥人。

还在吃晚饭,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传来,大家赶紧丢下碗筷,扶老挈幼,倾巢而出。戏台子就搭在大队支部的稻场上,平时,这里是打麦场、晒谷场,此刻成了农人的欢乐场。土生土长的乡里人,穿上绸质的戏服,长袖一甩,唱将起来。唱的好像是《天仙配》,路遇时分,董永卖身葬父,手遮额头,看夕阳西沉,端的是凄凄惨惨戚戚,台下一片低泣声。戏台两边的汽灯亮起来,“织女”提着竹篮出场了,眉眼顾盼生姿,难得的是唱得更好,大家都说那姑娘把织女扮活了。满场子的人听得如痴如醉。演织女的是家婆的邻居莲子姐,台上的她穿着粉红色的上衣,湖蓝色的裙子,系一条绿色的腰带,踏着碎步,头发长得飘逸,眼睛亮亮地透着欢喜,台下的小伙子们一个个伸长脖子,微张着嘴,直愣愣地盯着织女。戏台很高,许多人站了起来,我们小孩子只能看到黑魆魆的一片屁股。夜风似刀,钻进我们并不保暖的衣服。戏台不见了,文绉绉的戏词我们又听不懂,胡琴“”,咿咿呀呀让人心焦。我们索性钻进人丛,玩起了躲猫猫。胡琴锣鼓声中,我们像潜入深海的鱼,不再听戏,也不再看屁股,自娱自乐自欢喜,跟看戏的人一样沉醉。

真正看得有味的是那些站在稻场上,直着身子,一动不动的大人,听到有戏可看,他们从四里八乡聚拢而来。虽是天寒地冻,比窝在家里早早上床强多了,还省了灯油钱。浑浊的眼睛见证舞台上的喜怒哀乐,粗粝的脸上也是喜一阵、悲一阵。钟情的男子、怀春的女郎各个想起了自己的心事,只可恨那嚼舌头的媒人乱点鸳鸯谱,老槐树,可知情人心?拖儿带女的人看戏,就像翻自己的老相片,透过斑驳泛黄的纸页,旧事一幕幕,浅浅深深。上了年纪的人终归会挑剔一些,演员的模样、身段都是品评的对象,不时地会嘀咕一句,当年哦……无需懂艺术,乡里人演的戏是最浅显的故事。

戏唱到到九点多,一轮弦月上中天。《天仙配》也唱到了尾声,满稻场的人像黑云一样散去,一村子的人渐渐进入梦乡,狗叫声也慢慢稀落,山道上的松明闪闪烁烁,那是四里八乡的赶来看戏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
第二天晚上,接着唱《小辞店》。店主柳凤英嫁夫不淑,与前来投宿的蔡鸣凤日久生情。莲子姐仍是主角,演那个柳凤英。“有计较无计较就在今朝……”莲子姐唱得哀婉缠绵,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很快安静下来,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唱开了。戏散场后,我们几个小孩子都成了莲子姐的跟屁虫。太姑奶奶瘪着没牙的嘴慢条斯理地说,一个姑娘家,演个织女还好说,扮柳凤英只怕不是好兆头。世事无常,后来,天仙一样的莲子姐本来有了中意的情郎,只是耐不过她父亲的软硬兼施,嫁了个二婚的公社干部,旁人都说,莲子这辈子糠箩跳米箩,好日子过不尽。哪知那国家干部不咋地,吃喝嫖赌样样沾。要强的莲子姐啥都不说,所有苦水肚里吞。戏里的莲子姐可说是爱恨分明,遇到生活,却是由人。戏如人生,人生却不是戏呵。

戏一天又一天地唱着,舅妈她们做饭的时候哼的都是黄梅调。我那大表姐人长得好看,记性又好,也是个戏痴。表姐头裹一块白底蓝花布,着一件红衫子,一条又宽又长的绿围脖裹在腰间,就是一条可爱的裙子,又找来写春联剩下的红纸,抹了个红嘴唇,涂了个红脸腮,翘起兰花指,有板有眼,“大哥休要泪淋淋……”一举手,一投足,百媚流转。我那准表姐夫可能是很兴奋吧,脸红红的,不时叫好。他一叫好,表姐就要对着他笑。我们不乐意了,不跳房子不跳绳,不躲猫猫不爬树,不看公鸡不看狗,专听表姐唱戏,他倒好!拽胳膊的,揪耳朵的,拉手的,抱腿的,嘴里骂的,只要把他轰走,他却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糖果,好吃的桔片糖呢。吃人嘴短,好戏继续。一个个甜得如痴如醉,看得迷迷瞪瞪。三姨刚满两岁的儿子仔仔也看得津津有味,两条鼻涕都快拖到嘴里了,口水淋湿胸口一大片。突然,仔仔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。我们都太痴迷了,谁也没想到他把脚放进了火炉,鞋子烧着了。剪开鞋子,一溜的水泡。准表姐夫是个赤脚医生,用凉水浸,用牙膏抹,涂京万红,都不好使。仔仔一直哭,三姨跟着抹眼泪,大家也没了团聚的好心情。舅妈对着表姐一顿好骂,准表姐夫讪讪地,牵着表姐的手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。

看戏之外,聚餐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。这里的风俗,私下儿子户下女,平时难得回趟娘家的姑奶奶们是客,沾亲带故的都会请她们吃饭,一日三餐,顿顿吃请。这里请客讲究荤多,红烧肉要切成一寸见方,不然人家会说小气。桌子上七碗八碟的全是荤,不喝酒也要拿出酒来。天天吃荤菜,顿顿吃荤菜,姑奶奶们知道娘家人客气,就算吃腻歪了也还是笑呵呵地,孩子们就不一样了,吃了两顿后,每逢吃饭就发饭癫。一天,我三家公家请客,他家算邋遢的,厨房连着猪圈,几只鸡也不关起来,在屋子里跑来跑去,随地大小便。想到那可能有猪毛味、鸡屎味的红烧肉,我的胃里快速翻腾,终于忍无可忍地哭了,“不要吃肉,我不要吃肉啊!”从那时起,我就见不得大块肉了。小孩子哪管得着只有正月请客才有点肉,许多时候普通农家是见不着油星子的呢。三家公拉着我的手哄我,“走,到我家去看母猪下的小猪崽!”又是猪!我猛地挣脱三家公的手,却没想“啪”地一下,摔到地上,同时,咔嚓一声,我的小手指前半截和后半截相互垂直了。我哭得差点背过气去。大家乱作一团,好在准表姐夫在行,只见他拉拉我的手,捏了两下,然后手腕一转,我的手指复位了。聚餐又开始了,只是饭还没扒拉几口,锣鼓声又想起来了……

阳光明媚的上午,戏台子上正在上演《女驸马》。莲子姐演女驸马,一身红官服,头顶新郎帽,看是好看,就是个子矮了,一张鹅蛋脸,秀气有余,英气不足。这很让人纳闷,公主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小男人?倒是那“李兆廷”,气宇轩昂,虽然命运多舛,有靠着女人才得咸鱼翻身的嫌疑,可是这样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在乡下最为引人注目,不知会走进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。据说他就是莲子姐的意中人,只是有情人未成眷属,这是后话。一些大男大女背后议论,“娶妻当如青莲子,觅郎应是李兆廷。”那些戏啊,是农人寡淡生活的调味剂,有时也会在他们心里生根、发芽,为他们的质朴人生开一朵绚丽的花。

乡下人爱看戏,能从戏台上看到的毕竟有限,得空了就聚到家公院子里。别看家公老了,背弯成了大龙虾,年轻的时候可是当地著名的俊小生,他就是一部活剧本,人们在台下没听够或者没弄明白,只管问他,都给你完完整整地唱出来,还中气十足。家公最得意的还不是唱黄梅戏,而是那婉转悠扬的高腔,特别是用女声唱那《观门楼》,新媳妇过门时的娇羞与自豪拿捏得十分到位,听的人屏息静气,有时忍不住低声和唱。家公唱美了,拿出黄中泛黑的水烟筒,眯缝着眼“噗噗”吸几锅黄烟。看家公兴致好,我爬上他的膝头,让他给我念小人书,没想外公却摇摇头,丫头,家公不识字哦。我时常思量,不识字的家公怎么唱一本本的戏?可能他天生就是为唱戏而生吧,偏偏命运造化,他成了一个农人,一个爱唱几句的农人。有段时间,掀起揪社会大毒草的风,乡村有几个大奸大恶的人呢?唱公子佳人的家公就成了一株大毒草,大毒草的背就那样被打弯了。一个人爱什么,什么就伤人最深,这话搁外公身上,是了。好在乡里乡亲,过去的就都不记得了。

戏一直唱到正月十五,也把村里人过年的喜庆推到高潮。四里八乡的人像流水一样涌向这里,僻静的村庄因为看戏而热闹欢腾。乡里人走亲串友,说亲情,话思念,姑奶奶们享受做客的闲暇,孩子们吵吵闹闹地玩耍,也有姑娘小伙看戏看出了感情,相约结好。

元宵过后,新一年春夏秋冬的日子就要真正开始了。日子啊,也像一出戏,等着人用一辈子的光阴慢慢地唱,细细地品。

街拐角的煎饼店

不知什么时候起,街拐角多了一家煎饼店。每每经过,买煎饼的人还真是不少,我总是撇撇嘴,小城人太喜欢凑热闹啦,不就是煎饼嘛,哪里买不到?

那天心里不美,肚子饿得很,两脚不听使唤飘进了煎饼店,别说,这里的吃食真的挺讨喜的——每个煎饼上都有图案,或花或鸟或虫或鱼;兼营的馍,色泽丰美,用料不一,或小麦,或玉米,或荞麦。进得店来,看到的都是画呀。

经营小店的是一对夫妇,两人三十岁旁边吧。见过很多饼店里的人,乱头污服,可这里的女人眼睛亮亮的,皮肤白里透红,头发裹在蓝色的帽子里,围裙和袖筒每天总会换好多次。一坨面在女人手里三揉两掐,面就活了,荷花迎风舞呀,小鸟展翅飞呀,蝉在枝头唱呀,鱼在水中游呀。女人说了,吃的东西色香味要有,好看也重要。她瞟一眼男人,亏得他揉面揉得好,面有筋道。那男人肩宽膀阔的,一双大手正在面里使劲地砸,瞅瞅他媳妇,憨憨的笑了,夸他媳妇手巧呢。

小城小,啥事情很快大家都知道了,到小店里买吃的人多了起来,有时候还要等待呢,大家还是有耐心,上班族,上学的孩子,过路人手里就有了各色的饼与馍,秀色琳珑,吃出了一份好心情。

一来二往的,我跟女人熟了起来。

本来是有个很幸福的家的。婆婆在家带他们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,夫妻二人在外打工,收入稳定。可是后来婆婆脑梗塞,瘫痪在床,最难过的是儿子居然患上血友病,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,亲戚朋友给了很多帮助,老人和孩子的病还是没有起色。

生活的轨道就这样拐了一个弯。瘫痪的老人要照顾,病弱的孩子要抚养,打工是不可能了,他们在小城里租了房子,开起了一家煎饼店。当初,亲戚朋友说啥的都有,整那玩意,小敲小打的,能赚个啥?他们自己想得明白,要照顾老老小小,没本钱,又没什么特别的技术,夫妻俩能吃苦,一琢磨,就开煎饼店喽。女人有灵性,一坨面在她手里可不只是一坨面,那是一朵花,那也是他们全家的希望。她用心做啊,每一个馍中,每一个饼里都有她的期待与欢喜。

一天天过去,夫妻俩的小店出了名,许多时候,店门外等着买饼的人排成了一条龙。女人做饼,上锅,男人卖饼,数钱。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小女儿,小小的一个人,细细的眼睛,坐在小方凳上,挺直腰杆,左手托着右手,一板一眼地唱《万泉河水清又纯》,那神态像极了电影《立春》里歌唱的蒋雯丽,偶尔也会来几句《春暖花开》。女人不好意思,家里的电视很少开,她学的是她爸手机里的歌,倒是男人乐呵呵的,一笑,一口洁白的牙。

昨天,路过饼店,门关了,门上有一则告示,说是本店已搬至一家大一些的店面,敬请新老客户关照。

我想起了那些花鸟虫鱼,女人亮亮的眼睛,想起了男人憨憨的笑容,小姑娘唱春暖花开的童音。

是啊,生活中也许会有不幸,可是春天总会来,不经意间就开出一朵灿烂的花。

三子

她在家排行老三,母亲喊她三子,更多的时候喊余儿。

家里日子本就艰难,父亲死心眼,连生两个女儿,还想生个儿子,孩子呱呱坠地,又是个丫头。超计划生育罚了一大笔钱,邻居亲戚指指戳戳,父亲脸色很暗。母亲躺在床上,一脸菜色,心里堵得慌,随口喊她余儿,就是多余的意思了。余儿就成了她的名字。母亲后来肯定后悔过,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啊。

三子不爱说话,也不爱动。会走路后就像跟屁虫一样粘着我,经常牵着我的衣襟,不声不响。她应该算个乖孩子的,不吵不闹、十分听话。有时憨得有些过分,我经常想,是不是这名字取坏了,“余儿”可不就是“愚儿”嘛。

孩子是贪玩的,年少的我也不例外。有时和伙伴们跑得很快,会扯掉她拉住自己的小手,自顾自地寻开心。小小的三子跟不上来,一边跑,一边喘气,带着哭腔喊我,“大姊,等!大姊,等!”“啪”的一声,三子摔倒了,眼角磕破了,渗出缕缕血丝。玩兴被打断,我粗鲁地从地上拽起三子,从锅灶里抓起一把黑灰敷住她眼角的伤口。看着鼻涕眼泪一大把的三子,我咬紧牙根,蹦出四个字“多余!多余!”伙伴们一片哄笑,“多余!多余!”三子轻咬着嘴唇,低低地说,“我……不是。”终归怕母亲骂,我拍了拍三儿身上的灰土,三子立刻破涕为笑,柔软的小手用力抓住我的食指,惟恐我又会撒手。

很多时候,母亲会卖了鸡蛋贴补家用,只有我们生日的时候母亲才会在那天的早上煮一个鸡蛋。晨光中,或白或褐的蛋壳发出诱人的光泽,剥开来,柔嫩的白,富贵的黄,让人嘴里汪出水来。三子生日的时候总会将自己的那个鸡蛋一分为三,我和二妹还没尝到味道就吞了下去,只有三子慢吞吞地细嚼慢咽,吃完了,蛋壳要在兜里放好多天。为这,母亲没少骂,“生来的贱胚子!”三子只是憨憨地笑,露出门牙缝里的鸡蛋末。

三子念过几年书,三年级时老师指认时钟,三子很认真地回答,三点六十八。同一天,三子后座的同学硬说三儿用的钢笔是自己的。三子口拙,不会辨别,只是哭,辍学回家了。后来,三子不会认秤,不会算账,没少吃亏,母亲总是埋怨自己,都是自己一时糊涂,给娃取了那么一个名。

三子在家里整天埋头干活,采茶,养蚕,做小工,我和二妹的学费主体都是她挣的。钱从黄黑皲裂的手里递到白皙细腻的手里,白皙细腻的手微微颤抖。家里的事好赖她一个人撑着,跟我们从来只说高兴的事。母亲脾气不好,有时唠叨得让人难以忍受,她不吭声,咧开嘴笑笑;累了,悄悄地歇一会,无语。

三子是大山忠实的孩子,她默默在深山里扎根,结婚,生儿育女。家里所处的位置较好,夫妻两人开了一个便利店。夫妻俩为人实诚,人缘颇好,商品质量好,薄利多销,便利店闻名四里八乡,生意很是红火。特别是过年过节时候,忙得饭都没时间吃。

她的一儿一女很是争气,年年有奖状拿回家,二层楼房客厅的墙上都贴满了。今年大儿还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县城重点高中。说起两个孩子,三子黑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,眼角的疤痕藏进了笑纹。

“三子人好命也好。”乡邻们总这样说,说起的时候总用她的乳名。

三子大名余儿,可是懂事之后,我们都不叫她余儿。她能是多余儿吗?来到这世界,谁都不多余。

吃相

一学生从赞比亚回来,我请他吃饭。席间他向我说起当地人的饮食,主食是玉米面,家庭主妇站在沸水锅边,一边加玉米粉,一边搅,搅熟的玉米面,也就是当地人说的“西玛”,装入一只大钵,一家人围着大钵,纷纷伸出黑色的右手,掐一撮烫烫的西玛在手心里不停地捏、揉、攥,直到西玛变得很细腻、很有弹性,再送入嘴巴,大嚼起来。一时间,“噗噗”“吱吱”“咕咚”此起彼伏,一个个吃得额头流汗,端的是气势十足。

真的是天下之大,吃相纷纭。

小时候家里人口很多,一起吃饭,我们总是狼吞虎咽一会就吃完,不像现在的孩子,仿佛吃饭是很难熬的事情,吃得慢条斯理,香喷喷的饭菜在他们口中似乎难以下咽。每次看女儿吃饭,真是心焦,往往我早已吃好,她还在看着饭发愣,左右催促,一粒粒数完,前后没有半个小时,定是不行。想起小时候有一回跟母亲去外婆家,外婆做了一碗很油的粉丝,粉丝上桌,别人还没闻着气味,已全进了我的肚子,然后还低着头,抹着鼓鼓的肚子把掉在胸口的两条粉丝吸溜进了嘴巴。母亲骂我是饿痨鬼,外婆倒是笑了,说小孩子会吃会长。这倒也是,本人就生得膀阔肩宽的,只是漂亮衣服就穿不上了。

有时也觉得自己吃相难看,吃饭的速度太快,没有女性该有的文雅,想改改这毛病,《飘》里的老嬷嬷就告诫过郝思嘉,女孩子吃东西应该像小鸟。

渐渐长大懂事,自然也改了吃相难看的毛病,但是吃饭速度仍然很快。后来迷上《水浒传》,最吸引我的是八个字,“大碗喝酒大块吃肉”,那是我最羡慕的事情,也是有关吃最酣畅淋漓的境界,但却苦于没有机会尝试。求学期间,课余及周末会去做家教,打零工。有次领到了工资,伙同七个室友买了一堆卤牛肉,携了几瓶酒,到学校旁边的菱湖公园,对着夕阳喝酒,才体会到“大碗喝酒大块吃肉”的豪情,又想到鸿门宴上樊哙啖食生肉的情形,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有勇有谋。可惜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美好,因为很快,几个丫头片子都醉了。

翻翻词典,有关吃的词语还真是很多,特别是形容吃得痛快的,大块朵颐、风卷残云、狼吞虎咽等等,这些词看上去就让人舌底生津,有着吃的冲动和欲望。汉字真是最有表现力的,把人的本能欲望诠释得那么贴切。有时候,我是喜欢望文生义的,有一次,看到饭桌上的菜颜色丰美异常,忍不住拍手大叫,“活色生香!”同桌一男士怪怪地看了我一眼。回来后查了词典,天哪,自己真是太雷人了。当然也有生吞活剥、囫囵吞枣、茹毛饮血等,这些词恐怕会让人的食欲大减,换一个角度看,有止饿、节约粮食的功效了。

无意间翻阅《红楼梦》,《红楼梦》里,那些公子小姐锦衣玉食浅尝即止的吃饭方式,也不必去提。倒是刘姥姥给人印象深刻,刘姥姥进了大观园,既开了眼界,又吃到新鲜,被凤姐等捉弄,刘姥姥却一点也不恼。此时的刘姥姥表现出极大的智慧,为了逗贾母开心,故意装疯卖傻,吃相可以说是第一难看了,但却赢得众人的喜爱。想起了心理学上的说法,许多时候大人逗小孩子,孩子笑;其实孩子也在逗大人呢。

当吃不是作为一种生存的需要,而是一种计谋,一种重要的社交手段的时候,又该是吃相万千了。酒肉朋友的饭桌是肆无忌惮的,有些男士一边酒肉,一边段子满天飞,或明或晦,清一色的器官和动作,让人想起古时的酒池肉林。请吃的饭桌又是别样的景象了。请者吃得很少,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,被请者经常会发表指导性意见,打他面前经过的菜,别人还吃不吃就看个人喜好了。

最耐人寻味的是请有些身份的人吃饭了。作陪的认真得很,聆听每一句教导,有些身份的人高兴了,作陪的也就跟着高兴了。席间,女士们即便嘴很大,喝汤时也嘬成樱桃状,拿调羹的右手无名指、小指通常翘起,甚是淑女。酒酣耳热,有些身份的人随手拿起一根牙签,说起腐败和信仰,一边说一边抿着牙签,不经意地吐一下,腐败没了,信仰也有了。很多时候,他们的身形是很像我们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炸米锅的,当然,我们看到的他们腰板总是挺得很直,前面的炸米锅也就明显了不少。

不知席间的淑女和有些身份的人士可曾适意?其实,人生匆匆,适意就好,吃饭也应如此,只要环境许可,挥洒一下个性也无妨。只要你愿意,尽管细嚼慢咽,也可秋风扫落叶,怡然自得就行。

我见过两次怡然自得的吃饭。

一天路过一工地,适逢午饭时间,有小贩到工地兜售盒饭。建筑工一拥而上,拍拍沾满水泥的手,拿过盒饭,蹲在工地上,奋力从盒中朝嘴里扒饭,不大的功夫,额头青筋暴露,满脸汗流,饱嗝连连。

我有一山东的朋友。一次看他吃饭,一钵热气腾腾的面条,只见他用筷子一卷,成拳头大小,呼哧几下,一个拳头不见了,又呼哧几下,钵见了底,然后举一甘蔗般粗的生大葱,嘎嘣,嘎嘣,嚼得脆响,就像我们饭后吃水果一样。

上面两种吃相,真让我难忘。自食其力,心底坦荡,饥来吃饭,吃相已是无关紧要了。

经年的月光

回到家的时候,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。

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屋拐的那颗梧桐树上。梧桐叶快掉光了,月光透过树影,筛了许多碎银在操场上。操场上有很多草,高的,矮的,胖的,瘦的,没有人去割,它们肆无忌惮地生长着。

我轻轻地推开厨房的门,几只碗摆在灶台上,没有洗,两只蝗虫正在碗里舔食残液,一只小老鼠慌慌张张地钻到角落里去了。

我走进父母的卧室。屋里点着睡眠灯,光线有点暗。适应了一会,我看到了三双眼睛。父亲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,目光灼灼;脑梗后,半身不遂的母亲像个柔弱的孩子蜷缩在床上,泪汪汪地看着父亲;家里那只黑猫几年前断了一条腿,现在应该已经不疼了,眯着眼睛伏在沙发上呼噜呼噜地念经。

“父!”“妈!”

父亲迟疑地转过头,“大晚上的,咋回来了?”

母亲看着我,含糊不清地,“娃…娃…”

“今天中秋节,回来看看。有事,就晚了。”

“中秋节了?”

“小哥呢?”

“出车了。”

我拿出月饼,父亲说吃不下,母亲摇头。

站在窗前,看到月光像水一样流在浅色的窗帘上。想到很多时候,都是两个人和一只猫呆在家里,我的眼泪掉了下来。

父亲的踱步没有停,没一会就往卫生间跑。母亲看着我,口中一直“呜呜呜”。

我打开灯。父亲的眼睛深陷,布满红丝,脸色发青。

父,你怎么了?

前列腺炎。

赶紧吃药啊!

天天吃,不管用了。

我摸了摸父亲的小腹,有些鼓胀。

父,你去休息吧,我来照顾妈。

熄了灯,我躺在母亲的脚头。月光照在她的发上,脸上。七十多岁的母亲原本是有好头发的,光滑润泽,而且乌黑发亮。几年来,灾病缠身,青丝不再,月光下,已看不清哪里是月光,哪里是头发。

朦朦胧胧中,觉得床上很暖,还潮乎乎的,赶紧起来。掀开被子,发现母亲尿了。

母亲很紧张地看着我。

要尿,你咋不说啊?

支吾了半天,有了一句清晰的,你累,不能吵。

我的泪一下子迸出来!

我扶起母亲,准备抱她到沙发上。母亲虽然比我个高,但病痛折磨,她瘦了许多,肌肉松弛。我以为抱她起来没有一点问题,却没想到一个不能有效支撑自己的身体会有那么重,一抱再抱,母亲纹丝不动。把母亲的胳膊架到我的肩膀上,可能触到了母亲的腋窝,她竟然笑了起来。我不敢笑,我怕自己的气给笑散了。紧紧地抱着母亲,快到沙发的时候,腿弯一软,我和母亲跌坐在地上。三只腿的黑猫跳下来,蹭蹭母亲的胳膊,舔舔她的脸。

安顿母亲,洗好床单,我发现水龙头坏了。找来一根细绳,缠住,水不流了,只是时光的流淌却止不住啊!

夜空冷蓝,月亮升得老高了。后院里一片清辉,桂花树上一对夜鸟翻腾,在月光里扑棱了一阵,静下来。

“哟……”我听到了压抑的呻吟从父亲的房里传过来。

走进屋子,我看到父亲的脸蜡黄。我摸了摸父亲的肚子,已是腹胀如鼓!

父,医院啊!不然会麻烦的。

我不敢说那个字,太怕了,虽然我明白,那只是生命的一个过程。

是要去,可这是晚上,你妈又离不开人。

你放心吧,我会安排好的。

医院,经过医生的处置,父亲的状况安定下来,我才觉得胳膊酸胀。从医院回来,电动车在损毁严重的公路上颠簸。可是在这样的夜晚,在这样的路上,我骑得很仔细,虽然技术不咋的,但还算平稳。父亲坐在后座上,两只手抱着我的腰,可能太疲惫了,头耷拉在我的肩膀上,我能感到有温暖传递过来。父亲八十岁了,我是第一次载父亲,第一次感觉父亲和我这么亲昵,心里不禁有些潮湿。

轻轻的呼吸在耳旁响了,一会儿竟有了细细的鼾声。我赶紧骑得慢了一些,坑坑洼洼的地方尽可能绕行。

月上中天。山林、乡村都沉浸在月的光华里,染上一层宁静与温柔。

记得儿时的某个晚上,父母亲吵架。父亲的脾气很暴躁,一样样地砸东西,我走过去,抱住他的腿。父亲停住,弯腰把我抱起来,轻轻地放到床上,给我擤了擤鼻涕。其时,一条亮光从门缝处倒进来,很亮。那是月光。

有段日子,可能是营养不良,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吧,小小的我嘴巴周围长满了恶疮,嘴巴一动就鲜血直流,老是哇哇哇地哭,一直不能结痂。家里人口多,是没有闲钱的,母亲就用茶叶加上盐,在锅里煮好,然后用茶盐水给我清洗。消炎未果,倒是剧烈的刺痛加上撕裂的疼痛,让我日夜不得安宁。父亲经常坐在我的旁边背对着我,揪自己的头发。

一天夜里,睡醒来,我听到父母亲在说话,“把两只团鱼煮了,给妈吃,妈眼看就不行了,没过过一天好日子。也给小娃盛一口吧,她那嘴巴,看着人都心碎。”“晓得哟,你就只晓得想着老,管着小,浸了一夜的冷水,腿疼时,只一个人躲着哼,我就不心碎?”那夜的月光从我家狭小的窗子射进来,亮汪汪,亮汪汪……

顶着月光,我小心翼翼地骑着车。唉,路真的不好走,尽管我骑得很慢,还是免不了颠簸。父亲乖乖地坐在我的身后,靠着我,像个孩子。父亲,如果这是生命的轮回,我愿付出一世的爱与辛劳,伴你长大成人。

月亮已经西斜,水银样的光辉在即将收获的庄稼上滚动,整个的乡村都被温柔浸染。我想和父亲说话了,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
年年明月,年年月光,我们呢?

快到家了,能清晰地看到窗口的灯光。父亲突然叹了口气。

冰凉的月光亲吻着我布满尘埃的脸颊,迅速淹没我行走过的车辙。

蒜香一瓣

说起蒜,估计对它陌生的人不多,饭店的厨房,农家的屋檐,哪里不挂着几串?捧着一颗大蒜子在手,掌心里一片很有质感的白,或是一片很富贵的紫。如此好看,让人忍不住掰开大蒜头,去掉皮。光滑细腻在口腔里流转,不一会你可能就会泪流满面,口唇发疼,辣的啊!可是口腔里津液横流,胃口也就有了。

其实,我对蒜一直不大喜欢。读小学时的某段时间,学校里流行脑膜炎,有个与我同龄的男同学死了,一时间,学生不敢到校上课,整个乡村陷入恐慌。听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吃生大蒜可以防治脑膜炎,小哥哥率先嚼了一瓣,很享受地朝我脸上哈了一口气,那气味又辣又臭,熏得我又是流泪,又是打喷嚏。我发誓,就算会死,也不吃那东西。小哥哥可不管那些,拿起弯刀柄,对着几颗蒜子一阵猛擂,用勺子舀起蒜泥,捉住我的脸颊,灌进去几大勺。那场脑膜炎风波之后,好几个同学留下了后遗症。小哥哥为此很是得意,总是说,“要不是我,你还不是和他们一样!”我总是气得跺脚,大蒜的辣臭似乎又在鼻腔里奔涌,胃里也一阵一阵地痉挛。

初中时候,疯狂地迷上了历史,天天找一些有关历史的书来读。有一天,不小心读到了《离骚》里的句子“矫菌桂以纫蕙兮,索胡绳之纚纚。”据说里面的胡就是胡蒜,也就是我们身边的大蒜,那么久远的历史呵,不由得对它有了一点好感。十一二岁,对一切都充满好奇,更爱标新立异。“索胡绳之纚纚”,生活的贫困让人想买根发带都不容易,屈原都说了,用蒜绳编成的绳子又长又漂亮,果然,我的半长的头发用黄黄的大蒜叶拧成的绳子扎起来别有一番风味,在校园里赚够了回头率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时候真是傻得可以。屈原外,我最喜欢张骞,不能周游列国,却想象黄沙古道,大漠驼铃,张骞面对身着各种服装怪异的西域人八面玲珑,尽显大国风范,是个出色的外交家。张骞在西域各国,天天食肉,不禁厌倦,西域的朋友向他推荐了一种调味品,粗糙的陶碗里放着一枚枚白生生肉乎乎的半月,他小心地捡起一枚放进嘴里,辛辣一点点地绕住了自己的舌尖,嘴里有了涓涓细流。归途中,骆驼的背上满满的,其中就有让张骞开胃的大蒜,他要把大蒜带回中原,让更多的人享受这种奇妙的物事。

如果按照这种说法,南方的大蒜古已有之,而北方的大蒜由张骞引入。其实,也用不着去探求这谜底,重要的是在我们中国,无论南方,还是北方,都享受到了大蒜带来的口舌之愉。蒜和它的另两位近亲葱、韭气味都很浓烈,人们常称之为三小荤,一般而言,阳气很旺的人不宜多食,佛家弟子更是敬而远之,可能是吃了这些东西,会让人内心不够安静吧。

蒜的吃法因地而异,北方民风粗犷,环境相对粗粝,喜吃生蒜。来自东北的大嫂第一次在我们家吃馍的时候,把馍分开,在中间夹上生大蒜,嚼得脆响,我们全家讶然。嫂子疼我,那年寒假的十几天里给我赶织了一件红色的毛衣,温暖的毛衣里裹着大蒜的香味。我还曾带着嫂子在山边的荒地里寻觅野蒜,细细的茎叶香味更胜过大蒜,辣味却没大蒜那么浓烈。嫂子煮了一大铁盆的一锅烩,肉、粉丝、白菜,鸡块,香菇,起锅后,加上绞成一团的鲜绿的野蒜,肉香入味,肉香飘远,突然觉得这种吃法很有一种豪爽不羁的味道,心里瞬间升腾起一股直上云天的豪情。

南方山水柔媚,水乡泽国,习惯过滤一下大蒜招摇的气息,加热炒熟,有“生葱熟蒜”之说。每年立秋过后,母亲都要整理好地块,种下一畦畦的大蒜。待蒜长出新叶,无论什么菜上洒上一点,简单的菜蔬因那一片莹绿也显得精致。我们总是渴盼客人到来,母亲会去缸底捡一小块腊肉,先在锅里焯掉洗净上面粘着的咸菜叶子,切成寸许长短的薄片,肥的晶莹,瘦的赤红,加上青白的蒜茎,洁白的蒜头爆炒,浓烈的香味,任你有再好的定力,也难以控制自己蠢蠢欲动的味蕾。吃饭的时候,兄弟姐妹的眼睛和筷子一起盯上中间的那个碗,只等客人吃完饭就打算不声不响地你争我抢。母亲总是微笑着给我们均分。据说,大蒜和动物蛋白一起炒制,可以让动物的蛋白更容易让人体吸收,符合营养学的观点。所以说,首个用大蒜烧制肉类的农妇算是天才,为家人的营养与健康想尽办法,这是怎样温暖细腻的情怀呵。而母亲不仅是天才,还是最好的一杆秤。虽然家穷,母亲给我们的温暖一点不少,即便是最弱小的孩子也觉得母亲的分配最是公平。

母亲身体不方便,已经两年不种大蒜,当然也不能为我烧制大蒜腊肉了。我也烧过,只是自己烧自己吃,或许是蒜没烧熟有些辛辣,或许是没有看到母亲在旁边宽厚温暖地笑,竟至掉下泪来。

暖火塘

立冬过后,天一天天冷起来了。每年这个时候,火炉成了顶可爱的事物,插上电源,温暖,安全又踏实。冬日的夜晚,坐拥火炉,抚一本闲书,实在是很美好的事。只是电火炉虽暖,也只是暖而已,坐久了,肚子饿,不禁思念起母亲的火塘。皖南乡下,很多人家都砌有火塘。在地面挖出一个或圆或方的坑,垒上青色的砖块,抹光,一个火塘就做好了。我家的火塘在厨房隔壁,立冬时候,母亲用铁锹、弯刀吃力地刨掉春天时候在火塘里填上的黄泥。没多久火塘刨好了,母亲燃起松木片,架上松树蔸。火塘里火呼啦啦响起来,窗子上糊的报纸轻轻地掀动,蓝色的火焰飘出松树油的清香,冰冷的屋子暖了,没多久,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开了。冬天里,除了被窝,火塘边是我们呆得最多的地方。晚饭过后,天色暗了下来。火塘里的火烧得正旺,屋子里各种物事影影绰绰,镀上一层温暖的颜色。偶尔,树蔸没有干透,冒出一阵一阵的黑烟,小哥哥急了,趴在地上,嘬起嘴巴,猛力吹起来,吹得大家一身的灰,烟更大了。母亲拿来火钳,把火中间掏空,加上松木片,不一会,浓烟散尽,火呵呵直笑。母亲不经意地说,人呢,要实心,火呢,要空心,才好。我不明白母亲所说的实心空心,倒是牢牢记住了她所讲的毫无逻辑的故事,为祝英台的聪明拍掌,为梁山伯的木讷干着急;心里嘀咕,螺蛳姑娘咋那么实心眼呢?父亲在家的时候,母亲会用她那细细的嗓子唱《康定情歌》,说实话,唱得不算好听,我很纳闷,父亲听了怎么会无声地笑。家里的狗狗福寿总是靠着我烘烤自己的长嘴巴,白猫美妞跳到我的腿上,肥屁股向着火塘,很快打起了呼噜。冬夜漫长,只听故事似乎有些寡淡,而且让小孩子一直乖乖坐在凳子上,怎么可能呢?在火堆里埋个红薯吧,火很大,红薯一会儿就发出了焦香。心急火燎地扒拉出来,一摁,硬硬的,又埋进去,很快又扒拉出来,依然硬硬的,红薯表皮焦成了炭,我等得更是心焦。偏偏福寿和美妞闻到香味,跟着叫成了一团,只是要吃。想想平常扫地洗碗的时候它们怎么也不肯帮一把,我就来气,哗的一下起身,火钳扔出老远。福寿委屈地挨着我的腿呜呜有声,美妞的尾巴掉到火里焦了一截,惊骇得噌噌噌爬上了楼梯。红薯太难伺候了。找来几颗栗子或者花生,花生容易烧,在火里打几个滚就好。烧栗子就不一样了,才放到火灰里,“砰”,一声巨响,栗肉已是不知去向,众里寻它千百度,还是生的。母亲说,在火中烧栗子,得先用刀子把栗子剁开一道口子,要是图省事,直接咬开也行。这样一来,栗子果然很乖。烧好的栗子去掉壳,放进嘴里,像一个滑溜溜的小球,嚼一嚼,软软的,糯糯的,甜香在口鼻间弥漫,时光似乎停留。

但我第一想吃的却是母亲做的米粑。我们这里的风俗,正月间走亲戚,不能空手而归,米粑就成了赠客的佳品。母亲做的米粑用酒酿发酵,碗口大小,厚约一掌,晶莹洁白细腻,微微地泛着甜味。禁不住我的胡搅蛮缠,母亲从封得严严实实的木桶里拿出米粑,放到火上。烤米粑时要经常翻动,也就异常地费火,母亲说,“好女养不了三个娃,好火烧不了三个粑。”这话我信,母亲养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,我有记忆的时候,她的脸上就一大把一大把的褶子,是个标准的老太太;旺旺的火,烧过几个粑后,很多都成了灰烬。

我紧盯着火中的米粑。米粑渐渐烤得秀色诱人,均匀地镀上一层金黄,轻轻地掰开,雪白喷香的热气倏然冒出,内瓤多么洁白柔软呵。在火塘边烤米粑吃,真是很幸福的事。

故事听够了,肚子饱了,身子暖了。母亲抱我在怀里,我抱美妞在怀里,睡意慢慢浮上来,美妞也打起了呼噜……

逝者如斯,母亲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。每逢过年,不管风雪载途,兄弟姐妹们就像一群候鸟,赶火车,坐汽车,或步行,匆匆赶往温暖的故巢。火塘边,我们簇拥着年迈的双亲,凑首抵足,闲话家常。父母身体不好,我们放心不下,邀请他们和我们同住。母亲却总是摇头,“我们哪也不去,有我们在这里,你们回家就有个暖火塘么。”

近几年来,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。过完年,我们要离开了,母亲拄杖站在家门口的桑树下,虚弱地微笑,送走一个,又送走一个。正月间的风啊,真是强劲,害得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擦眼睛。

闭上眼睛,我仿佛看到母亲坐在火塘边,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盹。突然,她睁开眼睛,大声叫起来,“你爸,快听,火哧啦哧啦,火在笑,火在笑呢!你说说,我们的哪个孩子要回来了?”

睁眼,风冷霜寒。暖火塘在远方。

一个母亲的珍藏

从家到女儿的学校,要过好几条马路,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接送她。今天,她却坚持要自己去。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,却还是极端地不适应。女儿背着书包下楼了,“米,再见!”女儿说过,每天都是妈妈给她煮饭煮菜,妈妈就是她的米。歌声中脚步咚咚远了。女儿的“米”紧张地听着外面的每一丝声响,终还是忍不住下楼去偷偷追踪那个小小的身影,一直看着她蹦跳着进了校园。

再过几天女儿就满十岁了,想想这些年来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,真是感慨万端。可怜天下父母心,作为一个母亲,对于孩子的每一步会投入更多的心血和辛苦,可是,当一次次得到来自孩子的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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